飛(3)


空氣中飄散著不尋常的氣味,陽光無法穿透充滿粉塵的大氣,前幾個小時前下的雨,讓四周產生令人作噁的腐臭味,枝頭上的鳥兒因忍受不了而飛走了,遠處的森林竄出縷縷黑煙。
男人驚醒過來,一隻眼被早已凝固的血液黏住,金屬與汽油的燃燒味相當刺鼻,使勁將座艙罩推開,男人緩緩地爬到草地上,回頭望向座機,左翼的殘骸仍掛在一旁的樹上,右翼的骨架刺穿了油箱,汽油染濕了附近的草地,發動機燒到只剩下焦黑的金屬塊,男人忍著疼痛站了起來,伸手將艙內尚未損壞的時鐘拆了下來,收在大衣的內襯口袋,並將手槍取出,僅剩的八發子彈,成了男人遭遇敵軍時的最後希望,男人按著腹部的傷口緩慢前進,但沒多久就體力不支而倒在一旁的草叢中,男人在體溫逐漸流失時,心中仍牽掛著他尚未出的孩子,正當他以為要與這世界告別時,森林中傳來腳步聲,而這男人早已昏了過去。
一位說著不太標準的德語的人,彎下腰,正在替受傷的男人包紮,男人一眼認出了那身法軍軍服,便立刻將手槍拿了出來指著那人的頭部,那人背著一把半自動步槍,看到這種情況,仍面不改色地繼續手邊的事,男人憤怒地用德文說:「停下來,不然我就開槍了。」那個法國軍人朝男人瞥了一眼,冷冷回道:「你開吧。」男人在情緒激動之下扣下了板機,但隨後只聽見擊錘的敲擊聲而感到錯愕,那個法國軍人仍然操著那不流利的德文說道:「我已經將子彈取出來了,你在繼續亂動會死的。」男人痛得把槍丟到一旁,向那個法國人詢問為何幫助自己時,法國人表示德國已經投降,自己只是受命到此找尋生還者,男人在得知自己國家戰敗時,表情略顯落寞,法國人說道,自己的許多弟兄都是被德國人殺死,男人一語不發,但仍看得出其痛苦的神情,法國人最後只說了一句:「這就是戰爭阿。」
男人看似釋懷地閉上雙眼,沉沉睡去。

父親在十歲時,和我說了這個他親身經歷的故事,那時懵懂無知的我,還無法體會所謂戰爭的殘酷,只是天真地崇拜那時的父親,堅信他的存活是絕非僥倖,多麼愚蠢的自己。

飛船停靠在東邊的機場附近,雪茄狀的長條機身,在還沒走出街區時就能看到,佩忽然興奮地向前衝,頭也不回地奔向圍觀的人群,最終隱沒在其中。
然而讓我在意的是一旁起降的飛機,仔細想想,現在做常做的事,就是看著自己親自檢修過的飛機,依序上天,我真的要這樣子做一輩子嗎,潛意識中彷彿有個疑問一直困擾著我,我將越發顫抖的雙手,舉到了眉上,假裝眺望遠方的姿勢,遠方有顆球緩緩落下,正當我讚嘆自己的視力完全沒有衰退時,周遭的人開始鼓譟了起來。
「那架飛機快墜落了。」「真的嗎?真的嗎?我要看。」「在哪裡?我怎麼沒看見。」「要去叫警察嗎。」
這樣的話語此起彼落,我重新將視線瞄準那黑色的物體,原來那個不是球,是飛機,它以極快的速度下俯衝,絲毫沒有減速的現象,完蛋了,這樣子翼樑會承受不住壓力斷裂,不知為何,我的心臟和雙手一般,急遽地抖動,冷汗從毛細孔頻頻滲出,又有生命要逝去了嗎?我將雙眼緊閉,不敢面對接下來的畫面。
如同號角吹響一般,一震巨響從我上空飛掠而過,有人忽然輕拍了我的肩膀,說道:「剛剛那個好精采喔,這位飛行員技術真好,竟然在如此低空還能將機頭拉起,力氣真大。」聲音逐漸模糊,肩膀仍被用力拍打著。
最後一次的重擊讓我回過神來,佩在我身旁,面有難色。
「小埃,你沒事吧,看你剛剛抖成這樣。」此時我的雙手已停止發抖。
「沒事,剛剛那位飛行員的操作讓我有些嚇到了,抱歉讓你擔心了。」
「真的嗎?好吧,話說剛剛那位飛行有做出一個負G滾,你的拿手絕活,真好奇是誰?軍中也沒幾人做得到,要不要去認識一下,他好像已經降落了。」沒等我開口,佩自顧自地朝著右方遠處的木屋走去。
「他不是要去看飛船嗎?算了。」我自言自語道。
木屋比我想像中的還要簡陋,招牌寫著薩姆斯的字樣,有點似曾相識的感覺。
「唉啊,這不是小埃嗎?怎麼會在這裡呢?」櫃台內的男子忽然對我大聲說話,我著實嚇了一跳。
「這不是伊斯拉大叔嗎?我們這麼久沒見,你竟然還認得出來?」自從我進入飛校就讀後就沒有再見面了,有些令人懷念。
「你還是老樣子,如果沒有佩陪在你身邊就不可能出來。」沒想到他揶揄人的功力一點都沒有衰退。
「伊斯拉大叔你好,這傢伙只要沒有我就出不了門,嘻嘻。」佩竟然也在一旁起鬨,明明就是他邀我出去的。
正當我們在嘻笑打鬧之時,有一位身著飛行服,深藏纖細瘦小的女子,從門後走了進來,將風帽取下後,飄逸的髮絲在空中飛舞,看似無法緊握操縱桿的雙手,有些鬆垮的衣帶,一臉不耐煩地用力撲向沙發。佩用眼神示意要我去和她說說話,等等,不是你說要來的嗎?無奈之下我起身坐到了她身旁。
「請問你是剛剛那位飛行員嗎?」我輕聲問道。
「是又怎樣?」異常的難以親近呢。
「剛才我有看見你的特技,很厲害。」試著打開話題。
「只有這樣嗎?果然外行人就是只看得出這些。」真是尖酸刻薄的話語。
我不覺得我們需要在對談下去,但是我必須澄清一件事。
「我是飛行員,我看得出那時的態勢,能掌控在機翼負載和速度、高度的臨界點而做出那樣子的機動,真的非常不容易,但是我要老實說,這麼做很危險,要是再晚一秒拉起機頭,妳就喪命了。」我覺得我有些激動,她將自己的生命置於度外,但我也無法干涉別人太多,便起身準備離開。
「妳做的負G滾很漂亮,我很欣賞。」我不知為何臨走要吐出這樣的話,但是那時,看著她的飛機呼嘯而過時,彷彿看見曾經的自己,那個還沒放棄的自己……

佩將車子熄火後,沒有立刻下車,而是在車上呆坐著,好像欲言又止的樣子。
「小埃,如果,我是說如果,發生戰爭了,我們該怎麼辦,今天我沒有登上飛船,因為黨衛軍的人表示元首在飛船上視察,整座城市充斥著肅殺的氛圍,我一直不敢說,如果戰爭的話,那位女孩還能再這樣飛翔嗎?我還能再這樣飛翔嗎?以前我們只要一起飛上天,我就什麼都不怕,但是我現在好怕。」佩和我說出他的心聲,對我來說,他是最要好的朋友也是弟兄,只因為我一個人的畏懼讓我的好友陷入折磨之中,我真的要繼續要這樣嗎?
「如果發生戰爭,說不定我們都難逃一死,但是我會和你並肩作戰的,相信我。」佩還以我一個微笑,我們一起下車,倚靠著車子,抬頭仰望星空。
「繁星在黑夜中閃耀……
「而我們在藍天中翱翔。」一如往常的默契,讓我們會心一笑。
我又說了一個謊言,明明雙手仍在發抖,卻對好友說出這種話,我到底該怎麼辦。
在寂靜的墓園裡依然只有我自言自語的,像是盼望著幽靈能給我答案一般。樹葉從枝頭上落下,發出噗簌簌的聲響,入口處的那棵樹旁又再次出現那個黑影,但是我毫不在意,畢竟這裡本來就是他們的地盤,我將眼睛微張,望向黑影的方向,黑影彷彿知道我在觀察它一般,開始向我靠近,要逃嗎?還是等它自己消失?但好像已經來不及了。
那個熟悉的輪廓逐漸在黑暗中浮現出來,難道是……?

留言

熱門文章